才寫完第五篇(其實只是川藏線的第四天),許多朋友紛紛透過各種管道捎來訊息表示〝慰問〞,有說你們很勇的,這麼爛的路。有表示失望的,說到現在都還看不到什麼精采。有心疼我們受苦受難的,有說看起來是有許多地方值得去攝影的,會長最直率,說這劇情讓她聯想到那部電影,叫做人在冏途什麼的。
我是真的在想,不如乾脆把這版權賣給徐大導演算啦,劇名很直接,就叫做人在冏途之藏冏,如果王某某沒興趣或演不來,現成就有四位素人,個個都還算是慈眉善目,不必替身,親身演出這荒腔走板的旅程,只要稍微回想一下這幾天所受的折磨,不必刻意鐵定詮釋得淋漓盡致。
就比如昨晚,眾人披星戴月趕到了丁青縣城已經十點多了,寂靜的街道,燈光黯淡,幾乎所有的商店都已拉下鐵門,我們沿街循巷設法找還有床位的旅店,全然吃了閉門羹,直到在街尾的一隅,找到了一家門面很窄的賓館,幸運地還有兩間房,我們拎著沉重行李上三樓,累癱了,沒有人提起是不是要吃晚飯(其實也很可能根本沒有地方吃晚餐)。
一睡到天亮。我在迷迷茫茫中又老了一歲。
川藏線的第五天,八月二十八日。
越往西,越接近拉薩,越感覺到那近鄉情怯的心情,天空轉陰,壓著厚厚的一大片雲,藍色的天空不見了。
清晨氣溫驟降下來,山谷吹來冷冽的風,兄弟們趕緊把羽絨衣給穿起來。早餐來碗熱粥還有小籠包,多吃點,試著把昨晚的虛弱一起補回來。
昨天最後那一百多公里的超級爛路沒把車給拆散了算是我們好運,今天大家不敢大意,上路前先找一家輪胎行徹底檢查一遍,尤其輪胎和底盤,誰知道今天又要搞來什麼狀況!
我陪Kelland到雜貨店去提一箱瓶裝水,老闆煞有其事地指著玻璃櫃說,歐巴馬申請入中國籍了。
小朋友們上學去,現在時間早晨八點四十一分。
出了縣城,公路沿著河繞了一個小彎,讓我們有機會再看一眼昨晚來去匆匆的丁青縣城。
一眼瞥見立在山頭上的寺廟,金色的屋頂在陰霾的雲層下依然閃著光芒,可惜我們無緣拜訪,從丁青到巴青,要趕路265公里。
而且估計一路上都是這種砂土路。
青稞成熟了,聽說這裡是藏東山區少數特別豐饒的糧倉之一,趕在秋天降霜之前,藏民們一起上田幫忙,趕緊收割。
縱然只是遠遠地觀望,我們依然可以感受到藏民們忙碌的身影之下、洋溢在金黃芒海之中的,那豐饒秋收的喜悅。
公路依然貼著溪流而行,左彎右轉、上下起伏,還好雨季已過,雖然今天小雨霏霏,一開始路況還不至於太差。
雲霧繚繞山頭,我們沿著河谷穿行於群山之中。
因為路途很長,大夥反而靜默了,只有引擎呼呼的吼聲,以及輪胎輾過砂石,或偶爾跳動中傳來的嗄嗄聲。
我索性戴上耳機,刀郎高亢清越的嗓音,雨中飄盪的回憶,一下子把我送回遙遠的他鄉。
窗外景色,在淡淡飛舞的雨絲中,靜默地、無語地、飛鳥一般的掠過。
我突然發現山坡上一畖畖芒海般金黃的青稞田,流暢的線條,在一勾一勒之間,禪意自然流露。
這樣開了兩個小時,美麗的青稞田與溪流一路為伴,縱然路況時有顛簸,可這個早晨,望著眼前這片如夢似幻的田園景色,大家都沒有寂寞的感覺。
山路轉個大彎,離開溪流,迂迴而上,我們知道又要越嶺了。
山霧圍繞著我們,一重又一重,車子低吼著駛過如蛇一般蜿蜒纏繞在山腰的道路,霧中的前方,彷彿沒有盡頭。
高度計標示著四千五百米,隨著引擎的怒吼聲數字持續跳升,轉個彎,又轉個彎,赫然一群氂牛擋在車前。
山霧既濕且重,氂牛們慢條斯理地啃著路邊的草,頭也懶得抬一下,在如此高海拔的山區,只聽到風的聲音。
西耶拉大山的邊坡上鋪著少許白雪,是昨晚剛下的嗎?氣溫很低,濃霧在眼前緩緩飄移,我們拉緊身上的羽絨衣卻依然忍不住哆嗦,此刻就站在埡口邊緣,愣愣地望著前面偶爾從霧中露出來的山形,老沈像頑童似爬上斜坡,說要去上去看看有啥風景,回來時則拼命吸氣,喘了幾口,然後重重地呼出一堆白霧。
聽說這西耶拉大山是出產超級大蟲草而聞名,可今天整片山區濃霧瀰漫,我們此行注定無緣識得西耶拉大山真面目。
下山的路再度回到河谷之側,順流而行。
一部摔得面目全非的小房車被棄置在山腰的草坡上,是從上面滾落下來的吧?顯然有關單位不想移走它,當作活教材擺在這裡,誰還敢亂衝?!
生活在這樣廣闊無際的地方,要跟誰去爭執什麼呢?
這是丁青縣最靠西側的巴達鄉,現在時間午時十二點十分,短短且是僅有的一條街道不到一分鐘就開過去了,看得到唯一的一家川菜館大門緊閉,所幸車上備有乾糧大餅,湊合一下大家都還撐得住。
雨霧時有時無地飄盪在四周,大家一路沉默,兩百公里來的風景變化不大,龍飛在前座睡著了,說有輕微頭疼,我與老沈則各自掛上耳機,我讓Yanni的夜鶯陪伴著,在清越的笛音中越過一坡又一坡的草原。
又遇到修路了,還好一下子就讓路給我們通過了。
道路再度離開溪流,往山裡面走,土路取代了砂石,雨後泥濘、凹陷、積了水的坑坑洞洞,車子再度毫無節奏感的跳起曼波,但卻很有節奏地搖著老沈的胃、敲打著我的後腦勺。
一部怪手貼在山壁上努力地鏟著崩落的石堆,只留下一道勉強可以擠過一部車的小路,我懷疑大卡車司機的心臟是什麼做的,有辦法那麼強?
才勉強過了一關,馬上又來另一道難題,這個好一點,只須注意看好右上邊。
車子繼續搖搖擺擺地前進,痛苦地跳過幾個水坑。
老沈首先發難了,滿腹委屈的口吻,語帶哀怨:「回程還要走川藏嗎?這太扯了,我們換一條路好不好?」
許是說出了所有人的心聲了吧,在持續晃盪前進的車子裡,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迅速做出決定,無異議通過,回程改走青藏線。雖然必須往北多繞行一大圈,但只要能擺脫這種超級大爛路,不必再受這種折磨,多跑一些路還是值得,何況中間應該有可能連上幾段高速公路。(後來才發現,想得太美了,途中是有一些高速公路,但大部分都還在修築中,尚未正式啟用,所以一路又發生許多險象環生的情節,此為後話。)
至於老沈這幾年來老是掛在嘴邊的川藏單車夢呢?看來暫時是退燒了,他說,在這路況沒有改善之前,騎川藏線根本就是一種折磨,傷害健康,又太危險,我不幹。停了幾秒鐘,沉默了一下下,接著補充說,很堅決,就算有人贊助我十萬,我也不幹。
我心裡想說十萬贊助會不會太少了些,川藏線耶,這可是一條賣命的瘋狂旅行,何況是單車。
可是,心裡又想,川藏線會變好嗎?是有那麼一點機會啦,因為沿途的確有看到許多路段正在挖鑿隧道,一旦完成,這些越嶺路車子自然就少了,可是要等到何年何月呢?
十年之後,二十年以後,我們已老朽!
我們的車一下子就又被搞成這副德性了,車牌完全看不清楚,只留下前後兩扇窗勉強可以看到外面。然而,可是,前面好像又塞車了!
果然沒錯,又是道路整修,交通管制,聽說至少還要等半小時。
下車看看風景吧!往後走,說要去看剛剛爬過來的山谷,其實只是藉口,想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好解放。
美麗的河谷,一路迤邐到巴青。
十幾部車子被迫停下來等待,兩位藏族少女坐在路邊,摘著小野果邊聊邊吃,我走過去,她們朝著我靦腆地微笑著,伸手遞給我一株長滿了小漿果的灌木枝。
我問這是龍葵嗎? 她們搖搖頭說不是,然後講著我聽不懂的話,應該是藏語,她們看我一頭霧水,抿著嘴笑,說這野果沒有漢語名字。
我嚐了幾顆呈紅紫色顯然已經是成熟的,微甜、多汁,像極了台灣鄉下夏天田野間常見的龍葵。
看到我津津有味的吃了幾顆,還點頭稱讚,其中一個女生再度走到懸崖邊,折了一段回來。。。這是我今天的午餐。
兩點半,交通暫時開放,車子一輛接著一輛緩步前進。
再度回到草原上奔馳,過巴青,過索縣,公路再度緩慢爬升,地勢從原本的藏東峽谷地形逐漸進入藏北高原的地貌。
這是索縣城外,當地人稱之為小布達拉宮的建築,蓋在一座小山頭上,然而看不出來有什麼君臨天下的氣勢。
到目前為止(都快五點了),其實只跑了今天預訂路程的一半多一點而已,距離今天的目的地 -那曲,還有230公里,所以只能委屈大家繼續在車上啃乾糧,餓了吃餅乾,渴了喝瓶裝水,老沈好心,提醒大家車裡還有前天在路旁跟一位藏婦買來的野蘋果。
卑微的期望,馬不停蹄的趕路,無非只想早一點到達那曲,祈禱今晚至少還有晚餐可以吃。
全心趕路,全力趕路,除了停車加油,或是解放。
然而出了索縣,馬上又被攔了下來,無奈地領了一張代表誰都無能為力的限速管制卡。
這就判定了一切,晚上九點之前,我們不可能開進那曲縣城。
顛簸難忍的夢靨總算過去了,這是難得的小確幸,藏北高原上的頂級公路終於在我們眼前筆直地展開,驕傲,但帶著無邊的孤寂。
偶爾還是得停下來,禮讓這一群看似淡定、卻又一臉無辜的氂牛。
暮色漸掩。
八點七分,天還沒完全暗沉,車子累呼呼地攀上了江古拉山埡口,路牌忘了標示海拔高度,我們也無力去查看,大家都累歪了。
終於,晚上九點零六分,抵達了那曲。
那曲,縣城就位在這海拔4500米高原上,這是我此生睡過的最高之城了(飛機當然不算),今晚,決定要來一罐高原啤酒,這是另一場大冒險,因為眾多的西藏旅遊手冊都一再警告不要喝酒,但今天夠嗆了,忍不住決定要來試試看有沒有他們說的那種醺醺然、難以抑止的某種微茫的高原反應。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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