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霧濃稠，車燈前一片白茫茫，車燈外一片黑漆漆，視線僅及於三米以下，一路心驚膽戰，但我們終於還是摸進了龍南鄉的〝鎮區〞，找到了衛生所醫院。
說是鎮區，因為鎮政府等公家機構通通設在這裡，順理成章成了這山區最繁盛的聚居地了。
我們摸著夜霧而來，路燈勉強擠出來的光芒虛微慘澹地照在街道上，暗夜靜謐，滲露出小鎮淒冷而古老的氛圍。此刻氣溫應該接近零度吧，街道兩旁所有的屋子都已大門深掩，連燈光也捨不得瀉出來，只剩下一間掛著餐館招牌，還有隔壁一間看起來像是雜貨店的，尚且從掩著的落地玻璃窗裡洩出來一絲燈光。
果然在衛生院門前找到了一間小旅館，應門的老婦人說可以安排一間三人房，在三樓，一人一夜二十元，沒暖氣空調，但有電毯與棉被，公共衛廁，沒有供應熱水洗澡，但洗臉刷牙沒問題。住了，沒得選擇，還好我們都自備睡袋，衛生不成問題。
飯還是要吃的，一路忐忑而來，稍許驚魂，三個人的肚皮早就餓得咕嚕咕嚕大叫。放好行李，裹上最厚的外套回到街上，夜霧依然又濕又重，幾個小孩湊在一起，蹲在街燈下，傳來快樂的嘻鬧聲，不知在玩什麼遊戲。
我們找到了進村子時注意到還開著的餐館，開門進去，老闆笑臉歡迎我們，還沒就坐，坐在門旁座位的一位男子突然抬頭望向我們，我轉頭一瞧，喔!!不就是不久前在路上問路的電瓶車大哥嗎。幸會幸會，可是大哥您不是。。。不是電瓶沒電了嗎，怎麼也衝到這裡來了? 「哈哈!還好就剩那一點點啦，也沒辦法呀，就休息一下，然後再一直衝、一直衝，終於幸運衝上來了，哈哈哈。。。」
看來大家都有一個僥倖的驚魂夜。。。
老闆問我們想吃什麼? 做一個煲，炒兩道菜，煲有土雞或山豬肉或〝幾〞子肉。。。咦疑?「老闆，最後那個你說是什麼肉?」 「ㄐㄧˇ子啊!」 幾子擠子，什麼是擠子啊? ???好幾個問號。「擠子擠子，就是那個有蹄，有點像小梅花鹿，野生的。。。」老闆比手畫腳，卻還是說不清楚，今天遇到了三個都市土包子了。
「喔喔，就是鹿的兒子的那個字的〝麂子〞啦。」電瓶車大哥看不下去了，用力拼出鹿的兒子這個麂字，嘿嘿，終於搞懂了。(後來才搞明白這就是我們的山羌)
老闆從廚房裡拎出一條新鮮腿肉，還帶著蹄，說是今天剛打下來的(為了保護野生動物，這裡就不刊出那血淋淋的麂子大腿了)，切一斤來燉煲，OK?
老闆還問說要不要來杯自泡藥酒取取暖，只要喝上一口，保證從頭暖到腳。最左邊的楊梅酒是顧胃的，中間獼猴桃酒偏涼性現在不適合，另外那個泡的是山苓子，也適合冬天補身子。
才說好，老闆娘就體貼地倒給我跟龍飛一人滿滿一大杯。
老闆姓葉，夫妻倆繼承父業繼續這餐館的生意，兒子九歲，就讀鎮上的小學。
「我們這裡就只有這間小學，還是善心人士捐的款，還組織那個叫做〝希望工程〞，搞個〝希望小學〞，這裡有很多窮人家啊!」葉老闆跟我們聊起來了。
「我們算是還可以的，有很多家小孩子可憐的都快沒飯吃了!」老闆娘蹙著眉頭補充地說。
「人口外流很嚴重啊，只要小孩子上國中了，大部分的家長都會跟著小孩子一起搬到縣城去，龍泉或安仁啊，打工或做生意，照顧小孩子，然後，而且，很多就不再回來了，只剩下老人家。」
「像我們再過三年也要搬出去的呀!小朋友現在三年級了。」葉老闆嘆口氣。
「這裡也有許多透過希望工程被照顧的小孩，一年就六百元，多少維持他們可以繼續讀書，那些孩子窮得可憐啊，父母親出外打工就不回來了，也沒寄多少錢回來，老人家也沒辦法啊，就靠種香菇和木耳，收入不穩定，這幾年香菇價格又很慘，掙不了錢。」
「也有一些大老闆每次都會順便帶衣服來看他們資助的小孩，還有善心的想要申請乾脆把小孩子接到城市去，但反而小孩子自己不要，不想離開家與爺爺奶奶，畢竟這裡還是自己的家鄉啊，也不知道能不能適應外面的生活。」
「我們這裡是浙江省的最窮困鄉呢。」葉老闆有點自嘲地笑著說:「人家說，浙江最窮的是麗水市，麗水最窮的是龍泉市，龍泉最窮的是龍南鄉，就是我們這裡。」
山苓子酒帶來了暖意，葉老闆的談話卻讓這隆冬的夜色更加深沉，這偏遠的山城，好像背負著許多沉重的故事。
靠山吃山，除了深山香菇與木耳，這山裡還有許多野味，葉老闆一時興起，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來幾團黑黝黝的東西，豪邁地往桌上一擺，嚇!!這是蝦咪?
驚嚇指數爆表!
「山鼠。」「你們不要看這東西噁心不起眼喔，這可是比野豬肉還名貴呢，許多大老闆來這裡都指定要燉山鼠煲呢。這是山上農夫抓的，他們會處理，處理起來要煮要燻很麻煩很費工夫的。」
我們三人被嚇到趕緊躲回旅社，希望它們不會半夜跑來咬我們的腳。
沒有暖氣的房間冷冽如冰庫，氣溫接近零度，現在才八點，這麼早也睡不了，還好我有隨身攜帶茶具的習慣，煮滾一壺水，拿出坪林包種茶，熱水沖泡，茶香瞬間溢滿房間，老沈感動得哇哇大叫起來。
房間雖然簡陋，好歹也拍照留個紀念，我走到門口，轉身端起相機，鏡頭一擺，心頭一陣異樣，這房間的擺設，床單與棉被，老沈半靠在床頭，龍飛坐在床沿，突然讓我想起隔壁就是醫院。。。放下相機，請他們兩人重新擺個比較有元氣的姿勢，然後才拍下這一張。
今晚，我們在這一千一百米高的深山裡，過了一個平安但卻寒冷無比的夜晚。
《12/23，週日，龍南鄉的早晨》
清晨七點半醒來，穿上所有可以套上的衣服，推開後窗，迎面一陣冷冽，斜角的屋瓦上堆著一層薄雪，山頭依然濃霧深鎖。
溫度計顯示此刻戶外氣溫-1.5℃，還好，挺習慣的。
這就是我們住的龍欣旅館。
飯館老闆娘費勁地在門口生起火爐，問她拿這來做什麼，她說是煮開水用的。
趁著葉老闆幫我們煮麵的同時，決定先到外頭街道上隨意走走。
離開街道，往村子裡面走去，意外地發現這一座短短的風雨橋，外觀老態龍鍾，橋上堆著許多麻袋，看來不再是一座橋，而是倉庫了。
然而再仔細一瞧，跟安仁的永和橋一樣，樑柱全數是木造木樨結構，看不到任何一根鐵釘。
找了許久，終於在主樑上找到了建橋的落題，光緒十三年，這可是1887年，所以已經有125歲數了。
葉老闆體貼地幫我們各煮一大碗麵，外加一個荷包蛋。
問葉老闆說他知不知道自己是第幾代住在這裡了，他搔搔頭說也說不準，不過二十幾代肯定是有的吧。「等一下你們吃飽，就帶你們去看看我們的祖宅，有落院，很古老也蠻有價值的，也是上百年的了，許多遊客都會跑到那裏照相呢。」
這裡就是昨晚談到的希望小學，因為懷抱著平安與希望的理想，所以大家一致同意把它取名叫做〝平安希望小學〞。
走在舊村子的巷弄裡，斑剝的牆面與雜疊的屋瓦，靜悄悄地連雞啼聲都沒有，只有融化中的雪，凝注成水，滴落在石板上的聲音。這古老山村沉澱著數百年的滄桑，凝結的氛圍，隨著我們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蔓延開來。
葉老闆繼續領著我們，穿過老巷，來到葉家祖宅。
果然是年代久遠的古宅，看這規模、雕花的窗櫺、疊樓迴廊的結構，想必在當年該是大戶人家了，或者地方官才會有的格局吧。
葉老闆的母親還有少數幾個親戚還住在這裡，我們慫恿他說，既然你在這裡經營餐館，如果能夠把這老宅好好整理一下，上網推廣，供旅客民宿，以這種格局，又是百分百的真骨董，鐵定生意興隆。
繞過村子，後側山丘上有一座小廟，看起來剛新建不久，香爐上還插了幾支剛點上的香柱，幾縷白煙，輕蕩蕩地飄在寒冷的空氣中。
廟旁的觀景平台上，兩棵三百餘年歲的柳杉筆直地聳立天空，葉老闆說去年縣城撥了二十萬下來，說要用來整建這平台，結果光修斜坡坡道，才壓上石塊，連柏油都還沒鋪，錢就花光了!(花到哪裡去了?)
回到〝鎮上〞，九點整，商店陸續開門營業，人氣來了，連小白與小黑都跑到街上嘻鬧起來了。
行李搬上了車，天氣轉晴，碧空如洗，但還是很冷，別逞強比較好，大家一致同意，這樣的冬天不適合騎車，況且第一次來，路況也不熟，還是乖乖開著車就好，當作是探路吧!
準備告別，站在路旁的高地，沉默地望著這片古老、卻又逐漸殘敗的村落，對面山頭上積壓著的雲霧，像懵懂難以理解的宿命，沉重而化不開。
然而平安與希望，如果都能像這校舍一樣整理得如此潔淨整齊，縱使身處偏遠的山區，如此嚴寒的季節，還能淡靜地展露著一種自信的姿態，宛如萌芽的種子，頑強而努力地克服著命運的擺弄，有一天丰采終將綻放，這，是可以期待的吧!
冬盡春來時，這枝頭的桃花，迎接我們的會是何等美麗的笑靨?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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