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老闆緩緩地吐一口煙圈,好像在嘆息,又像是一種解脫,眼神隨著裊裊上升的白霧而逐漸迷散,白煙淡淡地往上飄浮,圍繞在暈黃燈泡的四周飄飄渺渺,舞步一樣的一個迴旋,散開,然後消失不見。
桌腳下的炭火躲在灰燼的細縫裡,像燃燒中的星火一般顫顫閃爍,腳下傳來溫熱的氣流,像心跳,你可以感覺到它的顫動、流淌,卻又捉摸不了。
「兒子在杭州上班,」老闆娘說:「學校畢業了,也不會回來了。」
「過年回來,也就只是回來度假而已,都是睡到中午,不會想要學種香菇、種木耳。留不住年輕人啊,下一代,沒人可以傳了。」
我們在黃昏彼時終於找到了通往麻連岱小村子的岔路口,木樑紅瓦的牌樓,古樸但疲態畢露,立在山壁旁大幅的告示牌大大寫著〝麻連岱農家樂歡迎您〞,卻掩不住那早已褪了色的滄桑。
從路口進去三公里,出現了一座小村子,天色還沒全暗,可以看到散落在山腰上的許多屋舍,有些屋簷下掛著暗紅的燈籠,在黃昏的風中微微擺盪,但沒有燈光,所有屋子都已門扉深掩,路上也看不到半個人影。
正在懷疑該往哪裡去找農家樂的時候,也許是車子引擎的聲音,也可能是大燈所引起的騷動,路旁台階上的一扇門突然打開,一個婦人笑吟吟地步下台階,走了過來。
「請問有沒有地方可以住宿呢?」我搖下車窗,探出頭問說。
「有的呀,一個人一個晚上20塊。」婦人的笑容始終掛在臉上。
有了昨晚在龍南鄉夜宿的經驗,老沈決定先進去看一下房間再說,我在車上等著,望著逐漸模糊黯淡的山影,直到他與龍飛再度走出門,朝我比個OK的手勢,我下車,等龍飛把車子停妥,幫忙搬行李與睡袋。
房間在二樓,應該是閣樓,除了窗戶是玻璃,其餘全數是木造,散發著淡淡天然的松木香,簡單,非常乾淨,連棉被都膨膨香香的,很滿意。
氣溫很低,可能只有2~3度而已,大家都餓了,可是不急著吃飯,奔波了一天,可以讓細胞迅速甦醒起來的就是先哈上幾杯熱茶。
老闆娘過來跟我們道歉,說冬天沒什麼準備,所以晚餐沒有肉耶,要不多炒一些嫩香菇與木耳來吃,你們就多擔待一下喔。
三個人是有點失望啦,一路趕過來,以為山上總一定有什麼山豬野兔啊、麂子啊等等等等的。。。。。好像一切理所當然。可這下子野味沒啦,期待中的香氣好像正從眼前飄過,然後消失,卻抓不到。
看到我們失望的表情,老闆娘歉意更深了,有點想說又不好意思,欲言又止:「要嘛就只能殺一隻土雞囉,可是那麼晚了,怕你們等太久。」
一聽說有土雞,三人精神一振,連忙說,沒關係,沒關係,我們先泡茶喝,妳慢慢來,殺了之後我們也來幫忙拔毛。
老闆娘趕忙到後院摸黑抓來了一隻大土雞,先生幫忙秤重,土雞瞪著無辜的眼神不知所措,乖乖就擒。
今晚,我們有香噴噴、大補的香菇雞湯。
夫婦兩人忙著料理,我們繼續泡茶閒聊,老闆娘親切地招呼著今晚另一個房客,一位年輕、獨自從上海來此地爬山的獨行俠,我們熱情邀他一起過來喝茶聊天。
一個小時之後,熱騰騰的新鮮香菇雞鍋上桌了。
預期老闆娘一定會端出現炒的香菇與木耳,但沒想到出手如此豪邁,滿滿的幾大盤端上桌,「實在是吃不完啦,老闆娘。」怕浪費,趁筷子還沒探入之前,連忙退一些回去,留著明天再吃吧!
老闆娘又端來一鍋叫做豆腐泥的熱食,其實是山裡人家的粗食,用石磨把泡過水的黃豆磨成泥,完全不過濾,直接和著水煮,一點都沒浪費,冬天喝上幾碗,或掺著飯吃,十足飽足感,熱呼呼又暖身。
奔波了一整天,吃完了熱騰騰的一餐,整個人都憨暖了起來,屋外氣溫趨於零度,有些疲倦,但想到已經有兩天沒洗頭洗澡,還是放鬆不起來,沒想到老闆娘竟然說:「後面有浴室,洗個熱水澡,睡覺比較舒服啊。」
剎那間超感動,真是體貼啊,如此嚴寒的冬夜,在深山裡可以嘩啦啦的洗個熱水澡,效果真的不同,吹乾了頭髮,整個人神清氣爽,連毛細孔都在唱歌。
本來有的疲倦一下子全都消失了,葉老闆邀我們到客廳一起烤火,一面看電視(用小耳朵接收信號),我把茶具移了進來,他們不習慣喝茶,我們不抽菸,看電視倒是客隨主便,葉老闆手裡夾著煙,深抽一口,然後仰頭,朝著天花板,長長地吐出一串白茫茫的煙圈。
「這村子最熱鬧的時候將近有一百戶人家,算起來兩三百多個人口有的吧。可是現在就只剩下十戶,26個人了。」「剩下的都是老年人,我們還算是普通的。」葉老闆補充著說。
「還有兩個是勉強算進來的,一個打從生下來就腦子不行,長不大的那種,幾十年了都還要靠老人家照顧。另一個幾年前上山工作跌斷了腳,沒醫好,結果就鬧出精神病了,平常只能關在家裡。」葉老闆再朝著天花板上的電燈吐一口煙圈:「再過幾年,如果你們再過來玩,或許就只剩下十來個也說不定。」
我喝了一口熱茶,心情一陣沉重,卻不知該如何答腔。。。。。還是換點輕鬆的話題吧。
老闆娘說這房子是她當初嫁過來的時候蓋的,全部用山上的松與杉木蓋起來的,那時候的師傅工一天就只要5 ~6塊錢,所以只花了兩萬多元,現在的師傅工喔一天要一百多塊了,如果現在來蓋,那也要十五萬以上才勉強可以呢。
「娘家就在外頭的梅七,有一次我爸爸來這裡住幾天,很不習慣,說妳們這村子怎麼一整天都看不到一個人影?」
葉老闆說,現在香菇價錢很不好,沒人要種,冬天要忙個兩三個月,到山上砍材木(就是榆樹的粗樹枝),燻好之後,等待二三月植菌種,九月十月才能採收,「根本也不敢種太多,賺不了錢啊。」無奈的語調,「有時候沒人上山來收購,搞不好還會虧錢呢!」
木耳是十幾年前才傳進來的,菌包(就是我們俗稱的太空包)一包兩塊錢,也不是那麼好種,雖然不必加肥料或農藥,但因為必須露天栽植,天氣太熱要澆水,雨水太多又怕爛掉,太陽很重要,可是又不保證能長出多少菌出來。」
「正常的話,每個菌包平均大約可長出二十來朵木耳,成本兩塊錢,最好的時候可以賣到10元,可是也有過只有3元左右的啊,算上人工,根本是虧錢,所以也不敢種太多,這裡一般都是六月種,八月收,一年就一次。」
「今年種了三千多包,收成了近600斤的木耳,價錢還好,賣了兩萬多元。」葉老闆終於有了一點放鬆了的感覺,「今年這樣算是很好的了。」
「我小時候也是跟著上山學種香菇啊!那時候都是在山上搭香菇寮,直接用斧頭在柴木上砍花,三年就會自動長菌。」「那種野生香菇真的很香啊,可是現在沒人這樣種了,太費工了,山老鼠又多,沒看好,一下子就被吃光光。」
我問起今天路過龍岩村時參拜的吳三公廟,「是啊,吳三公就是全世界第一個發明人工栽植香菇的人啊,是我們龍岩人。」
「你們知道這香菇的名字是怎麼取來的嗎?」葉老闆有點得意地說,「因為吳三老婆的名字就叫香姑(其實是姓劉名香蕈,蕈即菇也。)所以吳三就把這種菇菌,取之為香菇。」 喔 ~~~~~~~~原來是這樣。
夜裡睡得特別香,鑽進睡袋裡,再加上一床棉被,半夜熱得直冒汗,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剝掉,一縷冷風微微地打從木窗的隙縫滲進來,拂過臉龐,反而覺得舒服。
冬夜,深山古村,萬籟俱寂,只有山風輕輕敲打木窗的聲音。
舒服的一夜,賴到快八點了才起床,晨光已照耀山頭,可是溫度計顯示著此刻外面氣溫是-2.9℃。
老闆娘要我們先喝碗熱騰騰的米湯來驅寒,這米湯不就是我們小時候常喝的粥湯嗎?稠稠的,帶著澱粉質淡淡的清甜,原來這裡煮飯的方法是先將米煮水煮開,然後把稠稠的米湯撈起來(裝熱水瓶保溫),然後再把半熟的米放到灶裡用木桶或陶鍋來蒸熟,這樣子蒸出來的米飯既Q又好吃,營養十足的米湯也可以當熱開水喝,沒有任何浪費。
早餐就是豆腐泥加米飯,香菇、筍乾,大頭菜,木耳,還有一種叫做洋薑黑黝黝的醬菜,百分百都是山裡自製的食物。
今天我們決定跟著上海獨行客陳老弟一起走黃茅尖。
臨時插入此行程純屬意外,就是搭順風車囉!因為我們本來就沒有、也不敢奢望第一次探路就有機會去爬江浙第一高峰黃茅尖,現在既然有了現成嚮導,擇期不如撞期,當然就跟緊一點了,此為後話,暫且不表。
昨夜葉老闆的一席話聽來不勝唏噓,曾經一百多戶的村子逐漸凋零,零零落落如今只剩下十來戶還堅守著祖先的基業,站在村子口,無論是從哪個角度瞭望,農舍一間間錯落在山腰之際,然而周遭靜悄悄,看不到半個人影,連雞鳴的聲音都沒有,只有幾戶人家的煙囪裊裊冒著白煙,宣示這一家還有主人。
傍晚我們從黃茅尖下來時,太陽剛落到山的另一邊,黃昏冷冽的風輕輕刮起,吹著屋簷下的紅燈籠前後晃動,我們走過一排門扉緊閉的屋舍,曾經準備迎接客人的牌樓,曾經喜氣洋洋的春聯,孤零零地留在那裡,落葉沙沙低語,彷彿在咀嚼著難以理解的命運
從解說圖來看,曾經登記的農家樂共計有十一家,老闆娘說,主人還在的,還有在招待客人的,現在就只剩下四家了。
村子口的這幾戶人家,大門深鎖。
山腰竹林裡的這兩戶,淡淡炊煙,卻看不到人影。
這是我們的落榻處 –客來順之家。
幾戶還堅守著家園的山上人家。
就這樣慢慢地消失在祖靈所庇護的土地上嗎?蓽路藍縷的歷史終究會被默默地遺忘嗎?
駐守在村前路口旁的馬天仙廟,葉老闆也說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年歲了,只知道這香火已經延續了好幾代的祖先,也安然度過了文革時期的危機,如果把廟旁那幾株三百餘歲的柳杉也算進來,歷史就變得很有意思了。
我們要離開的那個早上,廟前的池塘結了一層厚厚的冰,柳杉倒影模糊迷離,只有幾尾藏身在池底的紅錦鯉,偶爾游動一下身軀,冬天還是得撐過去的。
早晨八點半,陽光灑滿山頭,氣溫依然接近零度,屋瓦上還鋪著昨夜降落的白霜,馬天仙廟前靜謐寂然,輕輕的風,拂過紅燈籠,吹起淡淡離愁。
驅車離開的小路上,突然從路旁的草叢裡鑽出四隻野山雞,從容整齊地排隊準備過馬路,很有趣,這可是第一次開了眼界,印象中的山雞敏感而怕生,只要風吹草動就倉皇竄逃,這真的是第一次看到山雞整齊過馬路,我緊急把車停下來,遠遠看著排隊過街的野山雞,自信、昂首闊步,慢慢穿越馬路。
麻連岱,或許春天,或許秋天,我們將會回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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