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鹿山回圓峰營地的最後半公里路無可避免地還是必須燃起頭燈，黑漆漆的稜線上迴響著腳下碎石互相碰撞的聲音，清脆、空洞，無聲地被黑夜徹底吸納，前後踩踏的步伐、以及投射在圓柏矮叢上的頭燈光芒引導著隊伍繼續向前，星星已浮現夜空，四周寂靜無聲，黑暗深不可測，我看見不遠處山坳旁閃爍著兩道光芒，應該是還沒鑽進睡袋的山友們看見我們回來了，今晚的圓峰營地不會只有我們四個人。
真的很累，15個小時的東小南山與鹿山來回，大家癱軟如泥，除了萬城，我們差一點就連吸嚥泡麵下肚的力氣都沒有。
一面軟趴趴地吃麵，一面討論兩件事，嚴肅的先說，捉弄人的可以晚一點。
明天的南玉山照計畫嗎?路途看起來比鹿山更遠，也是山友口中的鳥山規格，去程一直下、然後再爬回來，但不至於像今天這麼魔鬼，從資料看來，回來最痛苦的應該就是那幾乎垂直、連續300米的岩壁陡坡，整天下來累計爬升應該不超過千米。
四個人裡面只有萬城走過南玉山，但他卻也漏掉了小南山，小南山雖非百岳，但過門不入也挺可惜。
沒去過理所當然要走啊，但之所以必須再討論一次就是要確定大家相信自己明天的體力與意志都還可以負荷，我當然投鼓勵票，我自私地不想再錯過這曾經遺落了40多個年頭的記憶，至於思吟與慧芬，嚥下一碗熱湯麵後精神恢復不少，思考幾分鐘，也投下贊成票，大家一致同意明天四點半起床，破曉出發，應該不至於摸黑回來。
嚴肅的先打理完畢，接下來我問慧芬說那麼後天下山後還要去遊說貴哥換領隊的事情嗎?
她拋過來一雙無奈、些許尷尬，又帶點頑皮的眼神，輕輕笑著跟萬城說「拜託下山後就趕緊上網去取消吧!」然後補充一句:「大家都不要再提這件事了喔!」算是鄭重宣告。
之所以有這事件，是因為我們其實另外在8/25-28一樣幸運又抽中圓峰山屋，也許還有機會再上來一次，但今天萬城已經完成鹿山，短時間不再考慮，然而依規定領隊頭銜可以讓賢，只要貴哥提出申請，但重點是其他隊員願意如期跟班才行。
直到今天早上出發之前慧芬還興致勃勃，反正還在暑假，有機會的話打算陪貴哥再上來圓峰一次。
貴哥真不好意思，今天的創傷實在太深，連萬城都說如果再走鹿山最快也是明年了。
《8/17，Day 3，小南山與南玉山》
日出一樣是在五點半、在大水窟山旁射出光芒，五彩晨曦照亮天際，盡責地宣告美麗一天的來臨。
四人依計畫五點半出發。
今天將反向走西南稜，途中順路先登小南山，希望中午前可以登頂南玉山。
溫暖朝陽已經撒在東側山坡上，但晨間氣溫依然冷冽，沒熱身一陣子還是不敢脫掉防風外套。
順著圓峰稜脊走向三叉峰。
三叉峰西側是一大片佈滿破碎岩礫的碎石坡，此刻陽光還沒爬過稜線，顯得幽黯，帶著無比神祕氣息，我想像如果是黃昏霞光之下，熾熱陽光灑在這片岩壁上，應該很像走進寸草不生的火焰山。
6:10，三叉峰下，通往南玉山的三叉路口。
路徑轉向西南，繼續橫越碎石坡。
6:10，站上3760m鞍部，這裡是三叉峰轉往南玉山的最高點，翻越此處，接下來將是一段驚心動魄、直瀉而下300米的斷壁危崖。
回頭往北瞭望，玉山主峰東峰，圓峰稜線，歷歷在目，甚至於躲隱在山坳處的圓峰山屋也隱約可見。
萬城帶頭，領著大家踩著破碎岩壁，以垂降姿態、在岩壁間尋找安全踏足點，手腳並用，全神貫注，小心翼翼往下降。
往返南玉山的路途就是很極端，首先必須涉險攀下這300米幾近垂降的岩壁，腎上腺指數遠過於東峰之險，但奇怪的是幾乎沒有綁任何輔助繩索，我想這跟破碎地形有關，沿途沒有多少可靠的支撐物，比如穩定牢靠的植物如圓柏或冷杉，全靠登山者自己的支撐與平衡。
這種地形下坡危機四伏。
好家在上午風和日麗，希望下午回程時我們能夠一樣幸運。
七點整，我們學山羊攀著嶙峋岩壁，繞過淌著涓涓山泉的第一道水源。
然後繼續陡降。
還好這岩壁上的踏足點都很結實，旁邊還有一些圓柏小灌木可以支撐，然而路跡持續下探，深不見底。
我們已經連續下探80分鐘，這片岩壁還沒有要放過我們的意思。
繞過一道突起的岬角，以為可以橫渡了，卻看到萬城還朝著陰涼的山影裡繼續往下探。
下雨天最好還是別逞強走下來。
7:40，我們連續陡降了整整90分鐘，竟然才走了0.7K，高度下降將近250米。
還沒有結束。
但已經慢慢接近箭竹與冷杉混生的2500米海拔了。
走在前面的萬城與思吟率先擺脫了岩壁地形。
8:10，我們整整奮鬥了兩小時，終於進入箭竹草原的地盤。
高度下降將近300米，走到腳軟，不敢想像下午還怎樣爬上去。
天很藍，我們稍稍讓自己喘口氣，喝口水，看看美麗的天空。
看著南二段，看著遠方尖尖突起的關山。
南玉山第二段相對極端反差的地形就是接下來這綿延3.5K的草原之路。
箭竹草坡及膝，天空很藍，但天空是斜的。
坐在草坡上，像小動物一樣懶洋洋地曬著太陽，望著對面南二段起伏的稜線，細數著熟悉的山頭，關山、向陽山、三叉山、看不到的嘉明湖，以及很可能是萬城第99座百岳的雲峰。
往左回望，最遠最高那像暴龍鰭背的山頭，是我們剛剛下來的地方。
我們順著微微起伏在3500米等高線上的草原前進，這是南玉山最溫柔的一段路。
小南山特殊的單面山地形，南面是一望無際的箭竹斜坡，北側則是萬丈絕壁，閉著眼睛直落楠梓仙溪峽谷。
我們等一下會先順路攻頂小南山。
9:15，這樣算來我們才走了今天1/4的路。
我們可是五點半天剛亮就從圓峰營地出發的，都將近走四小時了，所以南玉山也真的不是省油的燈。
草原之路帶些許浪漫，也有那麼一點漫長。
卻也頗適合獨自行走，在傾斜的世界裡聽聽自己的聲音。
只要走夠遠，就連一向最低調神祕的新康山也會露出臉來。
9:45，小南山叉路口，就在3500m鞍部旁，此地距離南玉山還有2K路程，等一下往北反向爬上去，15分鐘可以登頂小南山。
我們說好先爬小南山，因為擔心回程時要不天氣不好，要不沒有體力了、或者根本喪失了鬥志。
因為小南山不在百岳之列，所以飽嚐冷落。
然而在玉山群峰之中，小南山堪稱是視野最棒的一座，從鹿林山開始順時針環繞掃描，除了東峰與鹿山，其餘玉山九峰盡收眼底，還附贈南二段令人銷魂的曼妙曲線。
十點整登頂小南山，海拔3582米，非百岳，但絕對值回票價。
站在小南山上，瞭望東北方向的玉山群峰。
西南方向草原的盡頭，是南玉山的前山頭。
10:30回到叉路口，繼續往南玉山前進，還有兩公里草原路。
越過鞍部，一段急降坡，巡弋高度往下落到3400m等高線上。
草原之路雖緩坡平坦，卻好像永遠都走不完。
都11:11了，還有一公里。
怎麼感覺山頭總是遠在天邊?
最後0.5K終於要進入冷杉林。
穿過冷杉林，再越過一個小山頭，11:40終於登頂南玉山，百岳#38，海拔3383m。
這樣終於把我的玉山十一峰，曾經遺落了四十多年的最後一顆珍珠，遙遠、以為不再可得，今天終於重新給完整地串連起來。
整個上午碧藍晴空，可就在我們登頂南玉山的同時，北方的天空迅速飄來雲團，冷杉林裡開始有白霧流動，不會吧!下午千萬別下雨。
午餐還是要吃，一樣是清晨出門前泡製的乾燥飯，冷飯的味道實在不怎麼樣，還好我們有隨身攜帶的肉乾可以加味，體力不能少，鬥志一樣要飽滿，等一下的回程路不好惹，尤其是最後那高達300米要命的絕壁攀登。
12:30我們起身往回走。
雲霧從北方飄湧過來，撞擊山稜線後高高揚起，飛上天空，晚一點我們會爬進雲裡面嗎?
蹬上陡坡，準備脫離3400m草原路。
13:45回到3500m鞍部的小南山叉路口。
還好我們夠聰明上午堅持先登頂小南山，要不像這樣的天氣，上面白牆一片，沒啥搞頭了。
雲飛得很高，迅速在我們前方築起一道看不透的白牆。
還好沒有像昨天那樣響起雷聲，南側的這一面白霧茫茫，飛得很快，一波一波掃過草原，掠過山脊，揚向高高的天空。
碧藍晴空偶爾露出臉來，這樣令人放心，我想今天應該不會下雨了，但不敢說出來。
一路上聽到幾聲乾啞的啼叫，山坡下灌木叢旁個別藏著幾隻碩大的山羌，獨自行動，都很怕生，看到我們，沙啞叫了一聲後就害羞地躲入草叢裡。
越過一條乾溝，脫離草原之路，即將面對那一道望之生畏、直聳入天的嶙峋岩牆。
南峰與三叉峰鋸齒般的鰭岩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很耀眼，我們必須爬到那裏。
山風呼呼掠過草原，我回頭望著西南方的天空，算是告別南玉山。
15:30，認命吧!開始往上爬。
思吟今天判若兩人，回程路精神抖擻，她說自己就是喜歡這種爬岩地形，走起來格外有勁。
我還是押後，陪著慧芬慢慢爬。
加油!其實也不是很遠。
我們已經夠幸運了，如果像昨天下午一樣來陣雷雨，很難想像我們要怎麼爬上去?
沒下雨，爬上去反而容易些。
天公伯疼惜我們，巧妙地在西邊天空罩起一片雲霧，烈陽隱身，今天不用岩盤烤肉，還送來涼風徐徐。
大家不說話，靜靜地往上爬，看著頭頂上一陣藍一陣白的天空，各有各的快樂、或者說不出的甘甜苦辣。
抬頭，三叉峰那一道猙獰的岩脊正俯望著我們，白霧一陣來一陣去，我心中的喜悅一波接著一波。
咦!怎麼月亮就出來了?此刻才16:50罷了。
天空越來越近了。
停下腳步，回頭，小南山與南玉山已然深鎖在濃濃雲霧之中。
三叉峰下3760鞍部到了。
慧芬如釋重負，終於面露滿意笑容。
翻過鞍部的這一邊，霧更濃。
淒冷的碎石坡，孤獨的三叉路口。
這樣算是正式告別玉山後四峰了嗎?
17:45安靜地回到圓峰營地，淡淡的霧嵐飄浮在四周，山坡上，曠野下，寂靜愜意，像極了此刻舒坦的心情。
《8/18，Day 4，歸途》
大家都累了，連續兩天的長途奔波，一天鹿山一天南玉山，都是山友口中鳥山級讓人恨得牙癢癢的大傢伙。
我的鳥山定義不一樣，失望而歸的才算，不應該拿體力耗損的程度來比擬，登山的意義也許有許多不同的見解，但愛山的初衷大致相同，山就是山，春夏秋冬晴雨霧雪，每個人要去的理由不盡相同，下山後更有許多南轅北轍、尖銳到甚或幾乎瀕臨分手的心思與記憶，山永遠在那裏，等待我們，看著我們來來又去去，是美好，是滄桑，思念，或信誓旦旦永不再回來，角度決定了視野，視野隱藏在心中，端看自己不同的態度、安排，與際遇。
當然，一起上山的夥伴才是所有所有一切的重中之重。
今天要下山了，告別玉山群峰，後四峰順利完成，心中充滿歡喜與感恩，但體力已耗盡，我們急需剉冰以及啤酒熱炒之類的能量來昇華自己。
所以昨天晚餐時就決定直接下山，爭取中午趕到水里老街充電，慧芬與思吟的西峰與前峰就再等等。
6:15，離開圓峰營地。
越過圓峰鞍部，15分鐘，一樣是美麗清新、讓人忍不住想唱歌的清晨。
山坳底鐵杉林裡的排雲山莊清晰可見。
橫越碎石坡，主峰今天看看就好。
繞過山腰，排雲山莊以及前峰就在我們下方。
我刻意放慢腳步，不時停下來欣賞這些堅毅滄桑、千姿百態的玉山圓柏。
一抬頭，大家都走遠了。
我一向喜歡這樣靜靜地一個人走，距離大家一點空間又不會太遠，偶爾停下來端詳著盛開的野花，無聲的曠野，輕輕踩著步伐，彷彿可以更接近此刻自己的心思。
6:50回到主峰與圓峰岔路口。
走下鐵杉林步道，回排雲。
上山時我有問過誰知道玉山步道總共有幾座木橋?在即將抵達排雲的這裡，這是我遇到的最後一座，編號#86。
7:15在排雲山莊稍作休息。
然後馬不停蹄下山。
途中遇到了寥寥幾位主峰單攻客，另外還有四位帶著協作說今晚要宿營圓峰的山友。
還有幾個年輕人，我看他們背得也不少，相問之下，說今晚要趕到荖濃溪營地。
九點整，遠遠看到西峰下觀景台。
還是要上來吹吹風，休息一下，難的這麼清幽的觀景台。
繼續趕路，我眼前飄浮著一杯杯冰鎮的台啤。
繼續趕路，慧芬心中追著的是一大盤透心涼的剉冰。
我後來才知道思吟一路想著熱咖啡，以及二坪的冰棒。
但最後還是不知道萬城期待的是什麼?所以我就在水里買了幾個炸得香噴噴的蚵嗲。
繼續趕路，繼續趕路，為了夢想中的冰啤、冰棒、與剉冰。
11:20終於看到塔塔加登山口。
最後一公里。
11:45，回到塔塔加登山口。
再會啦!玉山十一峰，終於。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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